槐花盛開的季節，我回老家去探望雙親。離村還有兩三里，就看到了家門口那株高大的洋槐樹，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，銀裝素裹，分外妖嬈。

每年槐花開時，一簇簇、一串串的花朵總是掛滿枝頭，層層疊疊，如雪如練，四下里飄逸著淡淡的清香。抬頭仰望，只見枝干遒勁，花束婀娜，剛柔相濟。常有鳥雀靈動其間，依花而舞，嗅香而鳴。在這花團錦簇的空中花園里，精靈們盡情地嬉戲、歌唱。

您看，這偉岸、俏麗的洋槐樹，多像漂亮的花傘，多像嬌羞的新娘，多像忠誠的衛士，多像不離不棄的親人呀！

但我看到它，常常“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”。正是在槐花盛開的時候，我將救命恩人送進了大牢。

那一年，父親壯碩的身體突然倒下，從此癱瘓在床。天氣暖和的時候，瘦弱的母親總是費勁氣力，將父親攙扶到洋槐樹下。在濃陰的庇護中，父親可以呼吸清新一點兒的空氣，看看這紛紛擾擾的塵世。

在樹陰中正襟危坐的父親，守候著人生肅穆、凄美的黃昏,靜靜地看著南來北往的人們。或許他在寂寞地回味著年輕時走南闖北、櫛風沐雨的歲月。

有一天，也是個艷陽高照、惠風和暢的日子。我到了家門口，卻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，心中不禁一驚，淚水瞬間就在眼眶打轉。

母親匆匆忙忙迎了出來，解釋說，村西建起了一家油氈廠，不時有臭味兒飄來，讓人惡心，不敢讓父親出屋了，鄉親們也不怎么上街了。

突然懸起的心猛然落了地，但轉念想到來時空空蕩蕩的街道，一股怒火沖冠而起。可剎那間，我的心中又萬般糾結。

我猜出了油氈廠的主人是誰。不久前，他幾次向我打聽：近來環保工作抓得緊不緊國家或省市的環境執法人員還來不來

這個人叫勇子，是我的救命恩人。

記憶中，那時我大約10來歲。一條蜿蜒的水渠從村子中間穿過，清澈見底。水草搖曳中，一群群蝌蚪甩動著尾巴，密密匝匝地在水邊“開會”。還有長著一截短尾的小青蛙，像塊兒能蹦的橡皮，在岸邊草叢中跳躍。

放學后，我常常在渠邊流連。有時用小手捧起幾只蝌蚪，問它們的爸爸、媽媽去哪了；有時在草叢中追逐躍動的“橡皮”，問它們是男孩還是女孩，總是跳著走累不累。

記不清是哪年哪月哪日了，只記得身體急速滑入了深水坑中，慘白的太陽從天空劃過，任我怎么撲騰也站不起來。

當我清醒過來，正躺在一片泥水里。勇子正蹲在我身邊，像個喘息不定的泥猴子，渾身水滴不停垂落，頭上還頂著幾棵水草。

我驚魂未定，“哇”的一聲哭出來，踉踉蹌蹌爬起，向家中跑去。

后來聽說，勇子回家后被他父親“修理”了兩次。起先誤認為他以大欺小，把我打哭了。后來知道是救了我，他父親又輕輕踹了他幾腳。他只比我大1歲，要是“救人不成反累己”，豈不更糟糕

時光流轉，日月輪回，我們一天天長大。許多事情漸漸在我的腦海中消散，唯有這救命之恩歷久彌新。

每每想起這件事，我總是懊悔。他救了我的命，卻沒有得到一句感謝。他因此挨打，我也未曾替他去作一句辯解。

每次遇到他，感激的波濤總在心中澎湃，卻不知道如何表達。而勇子，總是平靜地和我拉幾句家常，似乎什么事都未曾發生過。

后來，我背起行囊外出就讀。勇子踩著比房還高的高蹺，為我送行。車行漸遠，故園留給我的，是勇子癡癡而望、揮手作別的身影。我暗暗發誓，要窮盡一生、窮極所能報答他的救命之恩。

幾十年過去了，所謂的報答依舊在心中沉睡，苦苦尋覓的機會一直沒有出現。

在勇子向我問詢時，我向他詳細講解了國家和省、市、縣的環保政策，一再告誡他千萬不要違法排污，賺臟錢。

勇子走后，我狠狠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：你不是想報恩都想瘋了嗎怎么恩人的第一個請求，你卻說“NO”

那一夜，我徹夜未眠。因為從勇子的眼神中能看出來，他已躍躍欲試。也能感覺到，他的問詢實際上是試探，知道我在生態環境部門工作，希望能給他提供一些保護。

現在看來，勇子到底沒有經得住金錢的誘惑，在村西開起了屬于“散亂污”范疇的油氈廠。

我們村的村西，有一片200多畝的槐樹林。在里面圈一片地，建一個廠，從外面根本就看不到影子。

“不時有臭味兒飄來”，說明勇子動了心思，采用隨機排污的方式，與環境執法人員玩起了“捉迷藏”。

左思右想之后，我還是趕往了林地。剛剛接近邊緣，一群狗叫把我驚出了一身冷汗，不敢再往前走。反反復復撥打勇子的手機，都是無人接聽。

我偶一抬頭，隱隱約約覺得有人在洋槐樹的半腰向外偷窺，轉眼消失不見。

我知道，那一定就是勇子。全村只有他一個人，能夠踩著這么高的高蹺，迅速移動。

一個聲音似乎對我說：誰都可以查他、辦他，就你不能！

另一個聲音似乎在對我說：記住你的職責！要為老百姓著想，不能徇情枉法、裝聾作啞！

情與法，好像兩個人在我腦海里激烈爭執，相持不下。

日已中天，環顧四周，寂靜無聲。唯有成片的洋槐林，萬花竟開空寂寞，無人打理自芳菲。

徘徊良久，我還是撥通了縣生態環境綜合執法大隊隊長的電話。

不一會兒，警車、環境執法車和載著鏟車的重型運輸車呼嘯而來，魚貫而去，在群犬的狂吠聲中，消失在密林深處。

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，消息不時傳來：勇子被拷走了……油氈廠被鏟平了……

鄉親們一下子涌上大街小巷，竊竊私語，喜形于色。我獨自垂首，在院中一圈又一圈地踱步，心中如翻江倒海，五味雜陳。

穩穩心神，我把父親背了出來。父親坐在門口的洋槐樹下，一言未發，但臉上洋溢著自豪。

后來聽說，有幾家“散亂污”企業或自行拆除設施設備，或完善手續，增上治污設施，臭氣滿村的情況一去不復返了。

家鄉的種植業也蓬勃興起，蘋果園、梨園、桃園塊塊相連，春來花滿野，秋來果滿枝。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景觀樹，成方連片，姹紫嫣紅。

空氣越來越好，景色越來越美。早晨、傍晚，鄉親們常常三五成群遛彎賞景。在向新而變、向美而行的時代氛圍里，唯有那成片的洋槐林，遷延著無盡的歲月，訴說著故園的往事今生。

一年過去，勇子也出獄回家。我聯系了一位偶然相識的養蜂人，幫助勇子干起了“甜蜜的事業”。一天我回到家，母親興高采烈地說，勇子送來了一瓶槐花蜜，一定要我嘗嘗。

我知道，勇子在追逐花兒的芬芳。父親會意地看著我，依舊一言不發。知子莫過父，情到深處，何須用言語表白。

在這個槐花飄香的季節，走過門口的洋槐樹，嗅著淡淡的槐花香，我想：

無言的草木，因寄托情感而永恒；飄逸的歲月，因纏綿思念而深沉；紛擾的人生，因遵法守德而精彩；祖國的山河，因環境保護而壯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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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作者：郭運洲 推薦地區：石家莊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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